白头之约已逝,红叶之盟难继。
李碧华的胭脂扣打开书卷后,当真有些尘封的胭脂味,恍若再看仔细些,便能睹见那跟随女子五十三个年月的匣子。李碧华的文字里有些如同从下面来到这钢筋铁骨地现代的如花之魂的奇诡,自有一份女子为着所爱不惜折了寿的浪漫。华丽的辞藻,古典的语言,那三重年代的相撞,年轮不停,亦有些线装书里的旧故事的哀感顽艳之趣,装着如花的“你睇斜阳照住那对双飞燕”清亮的曲声,装着十二少一语成谶的一句“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怀着一份久仰的心情翻开了《胭脂扣》,一开头便是如花仍旧一缕芳魂,不舍为人时那份情,损了来时的福分,推了那碗运转人世一角规律的孟婆汤,上来寻那个人。俗也说,鬼没了羁绊,便很容易投胎转世新的一世了。人亦是同意,没了心中眼里跳跃着一点火,四舍五入便是一个行尸走肉,吊着口气的死人罢了。如花遇了永定,请求登报寻人。
如村上春树所说,何谓报纸,即是:
“世人在阳光下开展的各种生之片段”。
何曾不是呢,众人的生活,娱乐八卦,鸡毛碎皮,苦与乐,得与失,都记在一方天地上,一日一日的更新着。似有新与旧的不同,但生活的世界里依旧那差不多相似的模式运转着。如花与十二少亦然。如花登“老地方见”与十二少,最终是十二少被登报,“死”于报纸上,“被控于元朗马田村一石屋内吸食鸦片烟,被告认罪,法官念其年迈贫困,判罚款五十元。”二人却不曾相见,十二少虽然最终被“我们”见到了,如花亦是消失了。
起于报纸,终于报纸。报纸很有暗示意味的是永定在为如花侦探一般寻找“三七八八”的线索时,报纸一角上有《陈世美不认妻》这篇文章,又有一篇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作者直接说道,“又因战事已经爆发,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种种的暗示,预兆着当年如花的被“分手”,其二人之间的一份生于乱世,难以为继的情谊的断章命运。小人物在时代浩荡潮流中约只不能自主。如花的身世以及与十二少的故事也随之娓娓道来。
一个三十年代已辞人世的“圹西红阿姑”,飘然从阴间来到八十年代的香港,寻找未能相遇于*泉的情人,陈十二少。他们曾郎情妾意,相爱甚笃,受众人艳羡,却因不被家庭接受而生计无着,十二少不得不沦为戏子,且前途无望,生活的落差使得二人露出懦弱,泼辣的嘴脸,无措而颓丧着。到最后,决绝的女人设计的是死同衾的结局,双双服毒自杀,岂料在*泉路上没能重逢,她便拼了一条心向閰王求情,宁愿下世投胎减去十年寿命,也要到阳世来走一遭,寻那有情人,以详究竟……
在故事探求,寻人之时,另一个女子,即永定的女友,阿楚,出现在书页中了,与如花的柔媚不同的是,阿楚是骄傲忙碌的,她的生活里并非只有男人,她有独立的工作,奔走于衣香鬓影的花边,各类的最新信息,宝贝于她的工作,她的工具。她坚强,完全有能力独立的生活。但相同的是,都在和一个男人谈着感情。
苏芩说过,男人多情且长情。女人专情且绝情。痴情的女人一旦醒来,没有什么留得住她。到最后,女人往往会比男人更决绝。一个女人头也不回的离开,未必是“不爱了”,也许是因为“不值得”。
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借他人之口,说到,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大概这是生理上的原因,以及传统的追溯,女人的感性,以及对于情感的看重,都要清晰的多。
阿楚亦因为着一个男人而喜,而怒,或哭,或笑。阿楚艳羡感慨着如花一段共死的凄美殉情,为着男友的小心思而吃味,或是闹些小脾气,会因此露出柔弱的一面。经济的独立,拥有自主生活的能力时时充当的是爱情的后备*。再说结局了,而后真相才发现也许是天意造化故意弄人,十二少本就身体较女子柔弱体质更为强健,因为毒性未致死亡,于是偏不让厮守之人得愿,又或是男人的懦弱,缺一份决心,承了别人一番诺,却又不甘心以生命相托付,于是临时变卦,嚼下鸦片,却又发现尚有知觉,便无心做此等事情害了生命,便拼命求救,以至被家中仆人救了。才出现相赴*泉之爽约。
如花,一介女流,为这痴痴的香消玉殒,却找不到约定好的那个人,心中岂有犹疑之举,甚至有用下辈子来做代价只为找到十二少,也就有如花,永定携阿楚现世寻人之说。但是最后的最后,如花还是没见到他的十二少,但是她也已经知道十二少尚在阳间,隐隐回扣当初先生惊慌失措地走掉前给如花抽中的“暗”字的解释,“日中有日”,十二少尚活着可以理解,但是也几乎能猜得出为何十二少独自存活得原因了。
于是,一颗停滞在岁月里,只为一份曾经的喜欢的芳心终于冷了,跨越一世的消亡,求不得,自此意已凉。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昏昏然,是为不能接受,未曾预料,浪漫主义遇上现实主义后大约只能“昏昏然”到“颓然接受”吧。
于是,“她不要了!”离开的时候,“黑雾虫鸣中下斜坡,丛林中有伤心野烟,凄酸弦管。偶然闪过一片影,也许是寿衣的影,一忽儿就不见了。”满纸的萧瑟,恐怖之尔,女子便带着折毁的来世,悄悄而去,只留下两个倾听了故事的现代人,以及报纸上一方过期的寻人启事板块,其余当真是如梦如幻月,现世仿若真的一丝如花寻人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扳着手上书卷,试图捋捋思路,如花最终就走到这里了。
如鱼得水的使用着现代的科技以及各种搜索引擎,我搜索着各种李碧华以及胭脂扣的关键词,吃力地通过一张屏幕去碰及那个时代的她,一点一点地摸索着胭脂扣弥漫在灯红酒绿的世界的古老香味。点开好友发给我的链接,我看到了写下如花的女人,面对镜头,她曾充满感情地说:
说得玄一点,对于三十年代,我有一种‘来过了’的感觉,所以特别熟悉。说得不玄一点,就是我特别喜欢那个时空——那是中国开始繁华的时代,中西交流刚起步,战争还没开始,就像一个美丽的梦境,人们特别懒散、优雅、绮丽。但是一切不过十年就消失了。”
三十年代在她的笔下便生出了如花这样一个“绮丽”而逸散的纸片人。如花的命运在那个时代下,亦是悲剧的。正是中国开始接受来自外国的文化,腐朽没落,蛀虫灰尘的内里开始受到光辉炽烈的分解,新生命如婴儿一样极具活力,迫不及待的成长着。自由,平等,公平地因子在每个新生的一代人心中埋下去,如种子,生长开花,且结果。但千年来的禁锢,如同融入血与肉,化为灵魂的一份,哪里是新风一吹,便能消除,且做出改变呢。
于是,哪里都会有一些过往留下的痕迹和烙印,只能在时光荏苒和持续更新中,渐渐消磨殆尽所有的历史记录。白永瑞的笔下这样阐述着自己的见解:“一些旅行者已经看破了“近代化”的香港所具有的阳光与黑暗及近代性矛盾。在一个旅馆中,“隔房的客人招来了妓女,毫无顾忌的淫浪的声音闹了一整夜,我想起了许多香港的小报以及许多大报上的春药广告”。这只不过是描述香港日常生活黑暗的一面。”那个时候便存在着黑暗的一面,许多人还会秉守封建礼教的各类古板的理念,比如门当户对,比如女子无才便是德,比如三纲五常,比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许自由恋爱早就传达到这片土地了,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依旧占据统治地位,女子的作用,不就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传宗接代的使命,对于血缘纽带的重视,便是他们死守的真谛。也许洋气满满,西装革履之下,依旧一派老式古董的思想,便是再洋气,同那长袍马褂的卫道士有何区别呢。
便是如此,荒乱时代下的小人物,如花,她的爱情才更为艰难,她的定位只能是一个风尘女子,便是做出尝试,"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也只能在礼教之束缚下得到这样不如人意的结果。单是看看这一对,欢场一个无依靠的风尘女子,恋上了一个有家世,高门第的翩翩公子,心里细细一想,这结局若想成为一桩美事,何其困难。女子离开这行当,便也无处谋生,吸引男人的光鲜亮丽,闲情雅趣也只能在相夫教子,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渐渐隐没,“赌书消得泼茶香”,才有点点生活情趣。生活没有乐趣维持,枯燥乏味催生的是感情的陌路。且男子汉大丈夫,空有一身秀气,既无一技压身,又无其他出路,依靠的是父辈留下的积蓄。若要与如花奔赴爱情之路,之后生活何以为继。生存的基础既然没有,更何谈维持生活的乐趣。这也是十二少选择放弃,试图提出分手,转而退却的原因,也是二人沉迷鸦片,麻痹自己很重要的一点因素。于是最终在现实中沉迷烟笼雾罩的烟霞癖。
更甚者,假使那老太同意了,真的生活在一起,接下来便会出现得是看客的风言风语,碎言碎语。管你的城里住了哪个眼中的西施,哪管情谊深似海,那个古旧的时代里,摧枯拉朽却又奄奄一息,尚有存在的时候,一旦他们觉得哪里不合礼教,你便会沦为众人饭后,闲聊之时的谈资,众人的口水和唾沫星子随随便便便大概能淹了一座城。而作为一个社会人,我相信没有人能承受这些本不该,包括如花和十二少。这又是另外一条原因了。
再随意翻开书时,不由注意起了一些句子。才真的有三分理解为何李碧华被王德威称道,“李碧华擅长写情爱,却不是一般痴男怨女的情爱。在她的世界里,古为今用,人鬼同途,生生死死,轮回不已。”
她写的情爱,恰恰是“古为今用”,“轮回不已”的文字了。你瞧这一句“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丶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的美丽。”这是“我”在听了如花一番痴情,想要与十二少共死的一场算计不得之后,作为一场“彻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何曾不是呢,大凡爱情的结果,除了修成正道,翩翩化蝶般的美丽,譬如李银河和王小波“高度契合”的爱情,如在云端,“爱你就像爱生命”一般的合拍。譬如钱钟书先生和杨绛先生平和美满的爱情。模范夫妻的佳话便也是不少的,但为人细细数来的却多是生离作死别,掩面而落泪,阴阳两相隔。恰恰如如花和十二少不合时宜且不得善终的恋情,也似焦仲卿与刘兰芝“恨恨那可论”的窘境,可曾记得“料得年年肠断处”的苏轼怀念亡妻的凄凄,亦有在结合之后渐渐失掉对彼此得兴趣,渐渐趋向焦躁,苍白,“并无想象中的美丽”。再看到“原来在转轮台下有孟婆亭,由孟婆主掌,负责供应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这是如花叙说为何记得往事种种时引出的介绍,虽说这着实衬托出如花一腔神情如斯,但我看着,却觉得其中有些隐隐的讽刺,暗示着最终的不如意的结局。人生自古谁无死,当下且行且须得尽欢。行走的末路终归是死亡和遗忘。一世为人,不要抱着来时如何如何。
你见如花,不忘前事,违了自然规律法则,见到这世道,端的是伤怀之情,今昔之变,世事如逆旅,行人亦是前进难退。唯有畅快过着想过的人生,才不愧于心。后面又有一句“我如何得知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这是如花在找老地方时的茫然无措,如同“歧路迷羊”一般。生死轮回,日月更替,一切在成长,消亡,重生,变样中,不再会有那个明眸善睐的鲜活靓丽的女子,也不再会有那个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十二少了,永久地定格在那个年代里了。又是一处隐隐的劝解,寻人之路大约会无疾而终的预示。岁月素来是杀猪刀,穿肠剑。丢了的人失魂落魄,怅惘不已。恨不得沉浸在过往的回忆,剪影里,自此溺死,不得清醒。岁月流转,陆游再游沈园写下,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物是人非,伊人不在,无人与之共*昏,何等凄凉。世事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苏轼在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在给其弟苏辙的书信中提笔写到,劝慰之意溢于纸面。假使眼前清晰当下,即便知道会出现的岔子,也可以大步往前走,甚者带着恐惧,但脚下就是路。不如信步而走,看看世界,看看自己。最后再看到那一段“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谋杀,他是她永久的夫,她是他永久的妻。”这是永定看到姐姐一家之后描述而出的“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的爱情形状。无疑这种感慨的由来是处在恋爱小纠葛的男人发出来的,更是因为目睹如花并不平凡而且可以说是曲折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