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中以前,谁要夸我“文章写得好”,我会很不是滋味,甚至觉得他骗我而疏远他。但要是他批评我(不管是不是居心叵测),我都会诚惶诚恐,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觉得他是真心对我好而对他很亲近。这样的后果就是,我身边都是贬低我的人。不仅如此,我潜意识里还觉得表扬我的人跟我熟悉了,自然会知道我有多糟糕,为此我会故意做些蠢事,暗示他看走了眼。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被父亲和姑姑们PUA得很惨:
“会写作文还值得骄傲啊?偏科能考上重点高中吗?”
“写作文谁不会啊,胡编乱造就行了,一天到晚只会做白日梦。”
“跟你表姐一样数理化好才有用,写几篇文章就能被大学录取吗?”
“我们批评你是为你好,人家夸你你得想想他图什么?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
“你跟我们这些最亲的人都处不好,到社会上能跟谁处得好?”
……
所以我变成了讨好型人格,越是打击我的人,我越是委曲求全去取悦他。虽然我从小学作文就是范文,打破米记录,考上最好的初中最好的班,是文艺汇演的常客,还是排球队队员,但是极度自卑,觉得任何好的事物我都不配。
虽然我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感觉,但为了得到家人的认可,我努力去学数理化,一心成为表姐那样的数理化学霸。当一棵香樟树不认可自己,却努力想像牡丹一样绽开大片大片的花朵时,一定会非常痛苦——像邯郸学步的人一样。
读高中后,我进了普通高中,表姐进了重点高中,我们终于分道扬镳了。
高一语文老师给我的考试文《曾经的故事风淡云轻》分,语文组的老师们争相传阅,并复印出来张贴在各班的黑板报上,我一战成名,成了校刊主编。自信就这样在一篇篇变成铅字的文章里建立起来了,甚至让我暂时忽略了化学拖后腿的惨淡成绩,家里因为我读书的鸡飞狗跳,没钱吃饭而饿得头晕眼花的困苦和难堪等。
高二分科后,我的成绩扶摇直上,成了年级前几名。我开始认识到,我终究成不了表姐,而她也成不了我。
大学想报中文系,被父亲以“不报英语不给生活费”镇住了,于是再次别扭地走上了不擅长的路。兼职,挂科,前途迷茫,父亲去山西煤矿后一度失联,室友在寝室问我:“为何宁愿去兼职挣小钱,也不愿意努力学习拿一年元的奖学金?”
家里嘲笑我:“表姐在重点大学保送研究生,你呢?”
他们剪断了我的翅膀,却嘲笑我不会飞翔。
认命吗?凭什么?
我去参加文学比赛,捧回来无数奖项,并成功考上了大学的校刊主编。
很多人问我,学英语的做文学主编,有用吗?
不知道。
不过,先生是爱好文学的理工男,知道我是主编后成了我的粉丝。
大学毕业后换过无数次工作,但没有发挥过文字的特长,虽然拼尽全力,但不过尔尔。午夜梦回时也曾辗转难眠,意难平时也安慰自己:“有多少人的梦想不是淹没在柴米油盐里,午夜梦回时,一声叹息呢?”
倒是先生常常呱噪让我把文字捡起来,他说:
“如果让你这个才女跟了我以后就废了,我就太内疚了。”
“只要你发表文章,我就奖励你,稿费多少我就奖励多少。”
“你真的很厉害啊,一篇文章有没有错别字,你一眼就能扫出来,而且你看的书,什么《二十四史》《商君书》《道德经》……一般的中文系学生都未必会看啊。”
我总是白眼给他。
直到年底剖腹产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皆求于人的时刻,像极了临终前。我问自己,如果现在就是临终前,回顾自己的碌碌半生,会后悔吗?
会。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什么都想要——所以成年人才那么苦啊。
谢谢先生在我们捉襟见肘的时候积极支持我报班,于是我进了纯文学写作班,一个多月黑白颠倒的日子后,写完了将近14万字的《妖都》(《安宁》雏形。)日更字以上,写完那天,蜷缩在床上太久的右膝韧带受伤,一跳一跳地去看医生,还跟先生交代了后事——那时候刚好看完了《此生未完成》,总觉得世事无常。
孩子为我的梦想付出的代价是:一岁和两岁两个生日都不在我们身边。
然后我重返职场,信心十足地顺利面试到互联网公司做文字工作。开始顺利了?并没有。
公司要参加展览,没日没夜地加了半个多月班,到家凌晨1点,刚洗澡躺下,孩子高烧40度多,3点不医院赶。先生说:“你不怕猝死吗?”那段时间确实加班到颈椎疼,脊椎疼,腰疼,胳膊疼……
出外勤回来,40多度的天气,我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父亲就把碗伸过来让我给宝宝喂饭。我说不饿就别喂,饿了自然吃。父亲骂骂咧咧地去喂,宝宝不吃,他一巴掌甩在两岁多的宝宝脸上,宝宝没站住,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31岁的我在办公室哭了一整天。
父亲回去后,我带着孩子去了苏州昆山,幼儿园就在小区门口。先生每日从昆山花桥到上海张江上班,来回6小时多,还要转车换地铁,高峰期的地铁堪比春运。
房贷房租私立幼儿园学费还有全家的生活费等,生活成本依旧很高。孩子去幼儿园后,我试着找了很多很多工作,要么太远,要么专业不对口,要么工资极低,而且孩子刚上幼儿园容易交叉感染,跑医院也很多。
我怎么做都不对,站在19楼的家里,常常有想跳下去的冲动。雪上加霜的是,先生也出现了一些小状况,我逼着他去张江找了房子,每个月又多了多房租开销。
那种感觉吧,就像是生活给你左一巴掌右一巴掌,你刚开始还有力气反抗,后来无力反抗了。倒下去认命,说我不反抗了,但生活还要在你脸上踩一脚,问你“服不服”?
凭什么服?
只要命还在,凭什么服?
重度抑郁下,我重新提起了笔,将不到14万字的长篇改到将近70万字。
写《安宁》的苦就不说了,肠胃,眼睛都落下了一些病况,气血很虚,现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还在吃中药。但是值了,因为前半生一直活的很努力,却总是被给一些打折促销的结局,心有不甘,总怨恨自己不够努力,或者做某些抉择的时候是不是不够理智?
但写完以后,我发现年近不惑的我,如果再将前半生走一遍,我依旧会那样选择。而且,我真的真的已经很不错了。于是我与自己和解了。我在寺庙里长跪不起,先生担心我寻短见。我跟他说:“不会,写完《安宁》以后,我知道我值得任何好的事物,任何。”
记得我在写《安宁》的时候,有一位专职作家问我:“日更多少字?”
我说:“少则字,多则1字。”
他知道我是全职妈妈后,惊呼:“我们全职作家日更才字,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心里就像有一座火山,不吐不快。除了睡觉和上厕所,其他醒着的时间都为写作让步,包括吃饭等。”
他说:“你知道吗?你是有写作天赋的,希望你不要与你的天赋作对。”
是的,文字是我的帐篷,帮我屏蔽掉现实世界的风霜雨雪,从不弃我。在少年时,它给我荣耀;在青年时,它给我自信;在不如狗的中年,它给我与现实战斗到底的勇气。现在,它还帮我找到志同道合的你们。
谢谢上苍给我的“矮树枝”,惭愧的是我却嫌弃了它这么多年。余生,我要继续看有用的书,写温暖的字,为传播中国传统文化贡献绵薄之力。
国辉
年11月21日星期一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