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棺木和他迎亲的轿子擦过。”
“瑾瑜佩婵娟,珠联璧合。”
1
“一拜——”
一只染了干血的手攀上窗棂,颤巍巍地支撑着身体。
结彩张灯,珠光溢彩,宾客欢颜。
佳人天作,席醉琼觞,溢喜筵开。
手指发了狠地曲起,锈了铁的窗沿斑驳,刺进手心而不觉。
“将她拖去门外,细细赏看殿下大婚。”
“……我不要。”我虚弱的唇间堪堪挤出一句话。
那两个侍卫却不会听我吩咐,粗暴地抓住手臂便拖到门外。
骨肉撕裂的疼痛让我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
我眯着眼睛,隐隐看到一个身着正红宫装的身形,珠簪凤琉。她轻轻抬着下巴,雍贵优雅,露出蔑视的神情。
“粗鄙之女,你妄图所得之位,本宫绝不容许让你坐上。”
“娘娘……已经备好了。”匆匆赶来的侍女附在耳边轻语。
她眉眼间的诡谲一闪而逝,朱唇轻轻吐出几个字。
“来,请莫夫人“上轿”。”
锣鼓喧天,新郎面冠如玉,红色衣袂翩飞,意气风发,骑着暗红色的马,身后跟着花轿将新娘迎出娘家。
“禀殿下,前面有一户姓莫的人家在操办冥婚,为避晦运,脏了殿下大婚之喜,您看可否容许小人让车队改道而行?”
新郎蹙起眉,见前面路上白黄色的铜纸钱漫天飘飞,甚至有一些已经飘到马头前。
薄薄的唇不悦地抿成一条线。
地上跪着的人身形抖如糠筛,一面擦汗一面想这差事太折寿。
终于听得头上的人一句。
“改。”
新郎调转马头,心中猛地一刺痛,似有感应般回头。
那装珩华贵的棺木正缓慢地露出来,往前行着。
他面上无波,继续驱使着马回过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行。
五年前。
我还是南朝政乱殃及的池鱼,简称难民。
我爹是南朝当朝宰辅,但很不幸,那时南朝篡位之争时各家皇子都在忙着抄家,抄对方阵营里大臣的家,于是我爹作为百官之首首当其冲。
抄家那天,我爹穿着深蓝色的官服,比平时都郑重,他吩咐婶娘,若午时已过他还未归府,便将我送出城,坐上他安排的马车。
那天午后,我被婶娘护着一路出城,过了护城河,眼见就要进了那林子里,官道上呼啦啦涌出来一大片官兵,婶娘为了护着我被官兵射杀了,她拼尽全力把我推进林子里。
我命大,只摔倒了一下,就赶快爬起来,我在林子里仗着身子小东躲西藏,官兵根本追不上我。
我看见驾着马车的车夫死在马车上,官兵走后,我爬进马车,想要找点吃的,毫不犹豫把那一包袱没用的金银舍去,背着装着吃食的小包。
后来我混进了南朝的难民潮里,大家都灰头土脸,背着包袱和抬着坐着老人的木车,鞋子和衣服都磨破了。
不论是宫墙里,还是城里都在打仗,大家都无家可归了。
我没看到我爹被砍头,因此不相信我爹已经死了,我往前走着却又往后回头,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不知道走了几天,我们走走停停,歇息的空当,我问旁边的哥哥,“我们要走到哪里呀。”
那哥哥还在翻着书页,明明手指都乌漆墨黑的,脸上也脏脏的,背那么多东西也不把书丢掉一本。
“我们要去北朝。”他微笑着,抿着唇。
“为什么去北朝?”我捧着脸,直直盯着他。
他倒也不因为我年纪小听不懂就敷衍了事,而是认真思索了,又微笑着看着我开口。
“南北两朝素来交好,南朝斗乱,殃及百姓,有一部分心存侥幸的南朝人只是往离主城远一点的边陲小城而去,暂时安家,期盼着待到君主之位尘埃落定,再重新回去居住。然而南北两朝原本便是一家,我的祖上在北朝,后迁徙至南朝居住,我们这些人都是向往北朝的国泰民安,富庶乐蜀,不愿再待在南朝遭受祸乱之灾,因此想要顺水推舟回到北朝。”
他见我直愣愣盯着他,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好笑道,“听明白了?”
我做思考状,凝神看他,看得直到他以为我有什么高谈阔论要抒发的时候,才摇头晃脑,促狭道。
“没有。”
他哑然失笑,伸手从麻布衣服里掏出一块糖递给我。“真是人小鬼大。”
我接过来,思索了一下,把手腕上的红绳银串捋下来,递给他,笑眯眯道,“我爹说,无功不受禄。”
那哥哥又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我硬塞给他,便只好收下了。
就这一小会的时间休息,他又翻上了书。
我嘴里含着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突然咦了一下,凑过身去摸他的眼尾。
“哥哥,小豆豆。”
我用手指抹去他眼尾旁边的尘土,那颗黑色的痣像一枝黑色的玫瑰一样倾身侧绕在狭长的眼尾处——我才发现他的皮肤原来那样白。
他翻书的手指顿了一顿,有点愣神地看我,不一会儿,便噗嗤一笑,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
“傻姑娘,那叫痣。”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左右是不知道的东西。
吃着糖,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中,听到前面有欢呼声。
“得救了,得救了!”
“北朝派人来接我们了!”
“真的?真的吗?天哪!”
旁边的人把我摇醒,声音低低的,却也掩饰不住欢喜。
“哥哥……”我揉揉眼睛,不明所以。
“丫头,北朝的陛下派了王军来接我们回去,为首骑马那位,”他伸手指过去。
“是二皇子殿下。”
我眯着眼睛,逆光中,看着那少年着黑色劲装,冠带玉瑾,飒爽英姿。根骨分明的手指缠绕着暗红色的缰绳,正侧头和旁边的副将低语。
北朝的官员已将我们住所安排好了,只是别人都拖家带口的,我却独身一人,年纪又小,着实不好安排。
那哥哥还有个老母亲,已同我辞别了,到了北朝,他也要靠自己赚钱养生。
“可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都安排妥当了,只是,除了……”
那将军像是噎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难民中倒也有形单影只的,但都是能靠自己气力挣钱的成年人,像是一个小丫头独自从南朝逃亡到这儿来的,实在少见。
“孟将军,战场上无往不胜气煞群雄,怎么如今说话竟吞吞吐吐,同女子一般?”
年近中年的将军憋得脸通红,还是厚着脸皮将话说出口。
“殿下,难民中有一孤女,方金钗之年,无所依靠,臣与此女极为投缘,但臣常年征战沙场,家中又无妻子女眷,老臣,能不能……恳请殿下收留下她。”
书案前,面色平静的少年敛下眼,手腕微微一勾,笔墨随动,灵活地在宣纸面上游走,他曲起手指,捻散了丹青上的墨痕,眉梢染上一丝笑意。
“将军客气,适逢我府中正缺了人手,善将军雪中送炭解了檀之燃眉之急。”
“你呀你,老了还这么迂腐!愚笨!”
出了皇子府,霍将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孟将军。
“你若喜欢那小女娃,找一户好人家安生养着便好,为何偏要送到二皇子府中,这倒好,他是举手之劳,我们却承下一个人情,他日若他去争太子之位,你说,我们俩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头子还能选择中立明哲保身吗?”
孟将憨厚地挠了挠头,“方才殿下问起,我想着二皇子为人谦逊有礼,待人温和,擅笔墨丹青等风雅之技,突然觉得那丫头跟着二皇子,日后或也能成为一个清风朗月之人。”
霍将军见他分析得有鼻子有眼,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是殷贵妃唯一的儿子,那女人手段狠辣,他若清风朗月,那世间定然一尘不染了。”
“不会的不会的,殿下的为人,你我都看在眼里。”
孟将军知晓霍将对殷氏一直持有偏见,他的独女和她同一年进宫,第二年孕期离奇小产,一尸两命,而同年殷氏却荣升贵妃。
陛下对外宣称,霍美人的事只是意外,可那殷氏却住进了凤栾殿,虽没有皇后的名头,却处处都是皇后的待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在护着殷贵妃,却也给足了霍将军颜面。
可孟将却对圣上的话坚信不疑,此后,霍将便经常骂孟将愚忠。
霍将气急败坏,连道。
“愚忠老头,你这是害了那女娃,你且!看着!”
2
文姑姑刚刚歇下,屋外便传来呼喊。
“姑姑,这姑娘是殿下亲自带来的,等您管教好规矩了,就送去殿下身边做贴身侍女。”
我悄悄地抬头看,那个穿着墨绿色宫装的看起来年纪有些大的女人,正皱眉看我,似乎在思索什么。
从此我便跟着文姑姑了,但是学的东西很奇怪,就是给人穿衣,整理冠发,行礼之类的,我觉得无聊极了,于是想要出院子看看。
王府后院有一颗很大的樱花树。我在文姑姑的院子里都能看得到的高度。
我趁着文姑姑睡下,知晓她没有夜起的习惯,便轻手轻脚溜了出去。
那樱花树远看那么好看,我好想把它种到文姑姑院里去。
透着银白色的月光,我放慢了步子,隐隐约约看到树下站着人。
我心里一咯噔,赶紧转过身,文姑姑发现一定会骂死我。
但是耐不住好奇,又猫着腰转回来,躲躲藏藏着靠近,终于看清了那两人的脸。
唔……状况还蛮激烈的。
从我这个方向,只能看到女孩水盈盈的眼睛,半蒙着水雾,那个男的侧对着我,看不见正脸,只有一小半侧脸,玉白的皮肤,鼻尖挺翘精致。只是我觉得他很凶残,一直抱着那女孩啃。
等到他气喘吁吁地松开女孩,我才看清那少年大半张脸。
好看。
我当时脑子里仅有的形容和赞美词就是好看。
无法形容的好看。
眉眼精致,鼻梁高挺,玫瑰色的薄唇,脸型线条流畅,在月光下好像自带仙气,一身银白色的袍子,腰间的玉佩莹闪莹闪的。
他们好像起了什么争执,那女孩咬着唇愤怒地锤了他肩膀,转身离开,然后那个少年追着跑了。
不一会两人都不见了。
我觉得我是见到仙人了。
只有仙人才会长得那么好看。
我在文姑姑身边待了两月。
这天文姑姑给我拿了一套柚绿色和白色交织的锦纹交襟襦裙。
这套衣服太漂亮了,我抱着它喜欢极了,一直不肯撒手。
文姑姑说,这是我未来每天都要穿的衣服。
她又教训我,这些天来学的规矩全忘完了,再高兴的事情也不能喜形于色。
文姑姑说她不和我住一起了,我缠着她问为什么,她说我要去更华丽高贵的地方,还说我要好好侍候殿下。
她告诉我,我要去做二皇子殿下的贴身侍女,要服侍他的生活起居。
我以前都是被人伺候着的,现在却要伺候人,我很不高兴,但是寄人篱下,我还等着我爹来接我,自然不能在这陌生的国度惹出是非来,于是也只好乖乖地穿上衣服。
文姑姑给我仔细梳妆打扮,好像在送出嫁的女儿。
我淘气地动嘴巴,不让她把胭脂抹上去。还用手去摸她没编好的头发。
文姑姑却没有再骂我不懂规矩,不一会我扭过头,看到她眼睛红红的。
怎么哭了?
我有点慌张,笨拙地用小手去擦她的眼泪,不停地说对不起,我怕是因为在她梳妆时捣乱,所以姑姑生气了,气得哭了。
“你这孩子,我实在是喜欢得紧。”
文姑姑叹了口气,直直地盯着我,用手指摸我的脸。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调皮地咧嘴一笑,“栀儿那么可爱,谁见了不喜欢呢?”
文姑姑只是细细描摹着我的脸,末了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去了切莫对殿下不敬,一切按着规矩来,还有……姑姑现在讲你可能听不懂,但切记,莫要对殿下起了什么心思。”
这丫头,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但配上低微的身份,这等相貌只会招来祸端。
她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前面在二皇子殿下身边服侍的贴身侍女,因着勾引主子的罪名,尽数被杖毙。
当年殷贵妃的容貌冠绝后宫,艳压天下,当今圣上亦容貌不俗。二皇子殿下承得帝妃的容貌十之八九,便是男子看了都会心动。
权势,地位,容貌,才能,他样样包揽,那些女子无不是被这些外物吸引而来,胆大包天地勾引主上,最后却落得裹尸弃于乱葬岗。
她不希望这讨人喜欢的孩子最后也落得这般下场。
3
“诶——诺姐姐,你别推我呀。”
在文姑姑手下做事的诺儿姐姐一向与我交好,听到我是来做殿下的贴身侍女,羡慕极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推进殿门里。
“二皇子殿下马上下朝了,小栀子,你先准备一下吧。”殿门外传来诺儿跳脱的声音。
我百无聊赖地在屏风后闲逛了一下,坐在角落打呵欠。
等我睁眼醒来,就听见开门的声响,还不及我反应过来,他就绕过屏风进来。
金纹黑色四爪蟒的官袍,腰间悬着一枚莹莹的玉佩。
他的眼神不含一丝一毫的感情,张开双臂,惜字如金。
“更衣。”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仙、仙人?
我结结巴巴地应下,走到他旁边,他实在太高了,比我高了一个头多,我双手绕过他腰间,将那玉佩解下,又将腰间的玉珠腰带解开放在旁边的檀木托盘里。
给他解领口的时候,我微微抬头,能看到他阖着眼,眼睫似漆,长长地打下阴影在白皙的皮肤上。
他锁骨边的皮肤苍白得透明,透着清冷。泛着红粉色,隐隐还能看到里面青色的血管。
真是好看。
原来那日撞见的不是月下仙人,而是这府中的主人。
“……”他突然睁开眼,瞳孔丝毫不带着温度,冷冷地盯着我,让人从心底腾得升起一股凉意。
我赶紧收回视线,专注地褪下他穿在外面的袍子,然后将那身早已叠放好的银白色的锦服给他穿上。
“等一下。”我拉住他的衣袖,踮脚抚平了那翘起的领口,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他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不悦。
真难伺候。
我撇撇嘴,出门去了后厨,看到原来文姑姑那个院小厨房里的主厨和几个小厨子也在这里,顿时生出许多亲切感。
他们已经给二皇子准备完了膳食,此刻应当已经被送入厅堂等着供他享用了。
我抬步走进去,拍着小手。
“来来来……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啊,我要做超级好吃的玉罗鸡、清棠粥喽。”
主厨李伯伯见此摇头笑笑,便坐在一旁歇着了。小顺子狗腿地给我递刀和围在身上的厨巾,其他小厨师都在眼巴巴地观望着。
“栀儿妹妹,这次的玉罗鸡能不能多做一些,上次的根本不够分啊,顺子学着你的手法做,可做得实在难吃死了。”
我俏皮地挑了一下眉,南朝君主曾赏给我爹爹一位老御厨,每日我下了老师的课就缠着他给我做好吃的,因为我最爱那道玉罗鸡和清棠粥,他便日日做,我日日旁观,嚷着让他手把手教我,如此,倒也将手艺练得炉火纯青。
我在案前和锅炉两边来回忙碌,让顺子他们将鸡肉的骨架拆干净,我再划上规则的痕迹,淬上调好的秘制酱料,用五个小木盆装起来,放进大锅里,扇着火,控制着力度,时不时掀开看一看,第二道程序,半熟时要加入素菜盐汤少许,最后将熟时洒一些糖面,然后大火收汁。
浓郁的香味早就馋的小顺子他们流口水,我殷勤地把第一个小木盆端给李伯伯,又把剩下两盆分给小顺子他们,然后提着剩下的小木盆和几个馒头跑出去要到文姑姑院子里和她们一起吃。
可是门口的黑脸侍卫却不许我出这个院。
任凭我怎么说都没有用。
无奈之下,我只好沮丧地拐回去,拎着满当当地装着两个小木盆的食盒。
殿里鱼贯而出的侍女端着几乎分毫未减的托盘和瓷器,路过我时听到她们小声嘀咕。
“殿下最近胃口极差,几乎都是不动筷的。”
我坐在院里的小石桌边,兴致勃勃地啃着鸡肉,不一会就感到口渴,便起身去了厨房,打算做一碗清棠粥润润喉。
可等我将粥端出来时,却看见我那一食盒的鸡,全部无影无踪了。
坐在那身着红衣、用手帕擦拭着嘴的那厮,正是罪魁祸首。
“喂——!”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小贼!”
“你怎么偷吃别人的鸡啊。”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挑眉瞧我,我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谁能告诉我,我何德何能短短一天之内获得眼福大满贯啊。
不同于二殿下的清冷精致,这人眉目如画,薄凉的唇畔含笑,妖冶如荼靡花中盛开的罂粟,眸光流转间,摇曳着极致的妖与魅。
恍惚间,我忽然感觉即便此刻万世奇花绽放于此,也不会夺走他的风华,这方才堪称是冠绝天下的容颜。
那身俗气艳丽的红衣穿在他身上,硬是被那冰肌玉骨衬得明艳鲜活,绸缎一般的墨发衬得红得耀眼,白得夺目。
此刻,他慵懒地用手支着头,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顿住目光,兴味盎然地看着我。他长长卷翘的睫毛漆黑如墨。
我努力稳了稳心神,使出强大的定力,“敢问公子,是京城哪楼的名伎,若是来王府做走艺,也不该到这院来……”
闻言,那漂亮的眼睛倏然睁大,随后浅浅弯了眼尾,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笑意明艳灵动,将目光投向我身后。
“呵呵……”
“皇兄,你府中的小丫头,当真有趣得紧。”
皇兄……
我几乎是立时便感受到后背一阵冰冷刺骨的视线,回过头,果然看到那张清冷的容颜。
“……殿下。”
我退后行了个礼给他。
“文姑姑就是教你这般规矩。”
那唇实在是薄凉,玫瑰的颜色,却没有任何温度一般,将说出的每字每句都镀上寒气,字字刺骨。
“杖五十。”
他话音刚落,便有侍从来拉我。
我自知失了规矩,垂下头,自我安慰道,寄人篱下,当逆来顺受,休要惹是生非。
但这顿打我终究还是没有挨到身上。
或许是因为那妖孽吃了我的鸡,自感惭愧,不忍看我因此受罚,便出声为我求了情,说是求情,其实就也是一句轻飘飘的话。
他随口一句话,就能让我免遭皮肉之苦,五十大板打下去,我恐怕就半身不遂了。
不过,据我所知,在那之后,这两位殿下好像是谈崩了。
那妖孽殿下面色阴沉地甩袖出了殿门,而二殿下也一直闭门不出。
算算时间,到了二殿下沐浴更衣的时候,我懒懒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起身走进殿内。
绕进屏风前,我迟疑了一下。
想到文姑姑讲的,我还要拿花皂为他擦身,但具体是什么,文姑姑也没讲太多,我只好壮了壮胆子,拿了架子上的花皂,小心问道。
“殿下,可要擦身?”
过了好一会,我都快以为他不需要了的时候,从里面浅浅传出来一句,低低的“嗯”字。
撩开帘子进去时,他是背对着我的,金楠木的浴桶上面浮满了花瓣,墨发湿湿地散在水中或是铺在白皙的背后,如同海藻一般。
我开始没觉察到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揉擦过的地方,后背上部擦完了,我却又犹豫了。
“殿……殿下,”
不如其他地方,您自己来擦可好?
我实在是下不去手。
他点了点头,我便退了出去,暗道,二殿下又不是不能自理,怎的我还要给他穿亵衣亵裤不成。
听到里面有动静,我竖起耳朵,细细听他的吩咐。
“进来。”
我乖巧地撩开帘子,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看见他穿着白色的浴袍,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条红色丝带,墨发如海藻般披肩,清冷的容颜淬了玉般,却不同平日地染着桃粉色。隐隐约约露出里面白皙健硕的……咳……
我有点磕磕巴巴,“殿下……您……”
要不然自己穿亵衣亵裤?
他的眼神有些迷惑,然后当着我的面……把浴袍脱了下来。
呼……我心惊胆战地呼出一口气……实在太刺激了。
原来自己穿了裤子啊。
我轻轻给他披上亵衣,他低着头,任我摆弄,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我强忍着脸上的红晕,快速用衣服把他前面遮住,扣着扣子,然后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突然漫出极大的痛苦,唇微微张开。
他的脊背忽地弯曲下去,痛苦地痉挛着,嗓子间发出断断续续的低低的呻吟。
我一下慌了神,“殿下,您怎么了?”
“……啊……腹、腹心……痛……”
他淬玉般的俊颜上,眉头蹙起,手指搭在腹心上,紧紧地攥着。
“你,你别怕。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我叫醒了守夜的侍女,同她讲了后,她便匆匆出去寻府中的医者。
我没有在原地焦急地等待,又返回去,我不知如何减轻他的痛苦,只是他紧紧抱住我,喃喃地讲着什么,我只得用手轻轻抚着他的头,不住地讲着,“别怕别怕,我在,我在……”
我实在没想到,平日里清冷薄凉,优雅贵气的他,竟也有这样瓷器易碎般的脆弱时候。
4
太医提着药箱来了后,他却不肯松开我,大家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扒开他的手,在病中气力竟也那么大。
我看他紧紧捂住心口下几寸,额头上冒出细汗,却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想起我爹总有胃疼的老毛病,哥哥为他寻遍江湖名医,最后请了神医宗瑞出山,为他精心调制了药膳,调理几日,竟也减轻了不少,数月数年下来,几十年的老毛病竟有了根治的痕迹。宗伯伯将药膳配方留下来便离开了,哥哥信别人不过,但自己又是个厨房废材,于是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毕竟我天生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太医给他扎了几针后,什么都没说,提着药箱便走了。
我上前拉住他,“张太医,没有什么药需要给殿下备下的吗?”
张太医只是摇了摇头,“二殿下胃疾已久,在下医术浅薄,只能暂时止住殿下疼痛,无法根除。南朝倒有隐世神医,却放话永不为北朝人医治……唉……”说罢,就甩开我走了。
我犹豫着扶起他,把枕头放在后脑勺下,端起熬好的药膳,勺子在他嘴边游移不定——他的牙关紧闭,根本喂不进去药。
于是我轻轻摇了摇他肩膀,唤了几声“殿下”,他眉头一皱,睁开眼看我。
我低头示意了一下药碗,“该喝药了。”
哪知他只看了一眼就又阖上了眼睛。
“左右也无用,喝它做甚。”
“要喝的,”我忽然想起我爹拒绝喝药的样子,秀眉一竖,“不喝病怎么会好。”
“你若不喝,我……奴婢便不走了。”
他看起来很想发作,想坐起来再杖责我五十,但实在又没有气力,只是脸上泛起薄怒,染着玉粉色,甚是好看。
他又闭上了眼,我正有些泄气,就看他微微张开的唇,没见我喂上药,微微掀开眼皮,薄怒道,“愣着做甚。”
我眉眼一弯,唇角染上笑意,赶紧把勺子凑过去,“是是……”
一碗药膳,说是一碗,其实就是几口的事情,很快见了底。
我把勺子放进碗里,用手帕轻轻沾了沾他唇边的药,然后起身把碗放在桌子上。
扶着他躺下去,掖好被角,道了句告退。
不知怎的,他今晚的神色和白天时的很不一样。
大概是病中的缘故罢,显得苍白又单薄。
自从知道他和我爹一样胃不好,我好像找到了什么精神寄托一样,天天往厨房跑,好像回到了在南朝的时候,我总是变着法子在老御厨那偷师学艺,然后试验各种适合老头吃的餐点。
今日香花贵妃鱼,莲藕玉棠虾,白锦绿豆糕,清棠雪梨膳,淡中有味。
明日金纹松骨汤,桂花莲枣羹,玉罗淡花鸡,杜兰梅子粥,清心养脾。
他好像挺喜欢吃鱼虾蟹一类的,所以我就浅浅带一些加进汤里或者菜里,更入味一些,也能防止他一次性吃得太多。
胃不好的话也不能吃太清淡的,可能会更加吃不下去,餐桌上偶尔也要有些颜色,即便吃不得,看上去心情也会好些。
不知怎的,我觉得我在府里的地位好像提高了很多,有时候有些小侍女走路遇到我甚至会行个礼,叫一声姑娘。
估摸是二殿下最近胃口好了不少,觉得我还是有点用处,给了点好脸色,府中的下人便觉得我出了头罢。
我大概在皇子府待了很久了。
一转眼就到了岁旦。
这大概是我入世以来第一次见雪。
宫中举办了千岁宴,诺儿一早就喊我起来准备,其实前一天晚上都备好了,但她就是怕出了什么纰漏。
我见府中张灯结彩的喜气洋洋,大家都穿着红艳艳的冬服,或是其他颜色。我颈间绕着一圈白色的绒毛,和这雪的颜色一样的。我最喜欢这身嫩绿色底色,鹅黄色刺绣的精致袄裙,衬得我肤如白雪,好看极了。
我揉了揉冻的有些发红的手,接过诺儿手上的金纹蟒袍,推开门,熟稔地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绕过屏风,他正自己整理着衣服的盘扣。
见到我来了,索性把手一摊。
任由我给他套上内衫和外面的袍子,黑色的打底色,金色的纹路,还有大团的香秋色蓝簇。然后束上嵌着东珠的金镶玉腰带,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像做饺子一般。
他有些不乐意,下意识地抗拒。
我眼皮子都没有抬,整理着他的领口,“殿下有所不知,外面天寒,您要注意保暖,切莫伤到了身体。”
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本来身体就不好。”
“你当本殿听不见?”
上头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含着阵阵威压。
我扣盘扣的手指一抖,小指的指尾勾到了他的脖颈,顿时泛起了一片红。
我皱起眉,下意识轻轻吹了吹气,一个大男人,皮肤怎么这样娇嫩。
没等我反应,他的右手抬起来,猝不及防地捏住我的左手。
“红了。”
我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抽出来手,没想到他低头不是看见脖子刮红,却是看到了我的手。
“嗯,冻的,没什么大碍。”
他倒是再没什么反应了,坐下来任由我在他头上摆弄,扎上镶珠的玉冠,用银色的簪子固定住。
我回过头收拾剩下的衣服,刚踏出房门,就听见他说。
“今日你随我入宫。”
这不是我该干的活,我是贴身侍女,只负责他的生活起居。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不必说这大了多少级了,我只能说一声。
“诺。”
5
马车外是热热闹闹的民间,有人耍猴,有人投壶,外面有庙会,有花市,有焰火和好吃的糖人、年糕。
表演杂技的人喝一口酒对着火把吐出长长的火焰,弹唱曲子的女子风姿绰约,清曲绕梁……
我扒着窗沿往外看,眼睛里亮晶晶的,装满了新奇和喜悦。
对面那人只是闭目养神,手浅浅撑着下颌,手肘放在玉案上,脸颊旁边垂下几缕发丝。
不一会,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再走了一会,外面有人轻轻喊着,“殿下,已入了宫门。”
他微微掀开眼皮,“先去凤栾殿。”
凤、栾?
是皇后的寝殿么?
可殿下的母妃也不是皇后啊。
我一头雾水,低着头跟进去。
……
我爹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唯独没有教过作为一个小婢女应该懂得的尊卑规矩,他也未曾料到,我会成了一个下人。
倘若我那时多听了文姑姑几句话,怕也不会一步步为结局的凄惨早早埋下伏笔。
当二殿下先下轿,当着皇贵妃身边宫女的面,将我扶下轿子时。
我的结局就已经定下了。
我跟在二殿下后面,那宫女在左边引着路,我看到高座上那位容貌艳丽的面孔,挂着雍容华贵的神情,涂着大红色蔻丹的手指纤细如玉,轻轻地搭在红色的宫袍袖子上面,珠宝玉簪琳琅地在盘起的头发上下垂,端庄肃丽,不怒自威。
我不知那宫女凑在那贵妃娘娘耳边说了什么,让她看我的眼神如此诡谲,隐隐泛着阴红,她笑得那样美,但让我感到害怕。
幸好,二殿下只是来请个安,很快就走了。
临走时,我觉得后背如针扎般难受,高座上的尊贵女人冷不丁的开口。
“檀之,你这丫鬟,从头到尾未曾请安行礼,着实不懂规矩。”
我脑袋一片空白。文姑姑从未教我入宫该做些什么,她也未曾想到我会入宫。
二殿下捏了捏我的手,回头示意我行个礼,三言两语将事情揭过去了,只是临走时背后那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似乎更甚了。
看到那两个背影消失不见,贵妃抬手轻轻吹了吹手上艳丽的蔻丹,漫不经心道,“就是她?”
宫女锦华点点头,“娘娘,前月线子传来的消息里是有一位女子和殿下纠缠不休,虽说近几日没有再传消息出来,但奴婢方才实实在在地看见,二殿下和那婢子同乘一轿,还亲自扶了那婢女下轿子。”
“如今年纪尚小就如此姿容,等日后长开了,还不知会怎么祸害檀之。”
大红色的蔻丹在空气里鲜明无比,称得那上好的青瓷茶杯颜色愈加暗淡——直到它蓦然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碎片迸溅,水花四散。
那张美艳的面容上,上挑的狭长眼尾里包裹着阴冷的光。
静悄悄的空气里,倏然泛起涟漪。
宫女锦华俯身应了一句,
“诺。”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仿佛只是在回应空气中一个不言而喻的命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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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本殿之前在宫里的住所。”
我点点头,扫了眼寝殿内奢华的装饰,纵然二殿下不常来住了,却还是一尘不染,想必每日都有人来清扫。
“你不必如此拘束,你是孟将军亲自送到本殿府上的,和平常的侍女不一样。”
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冲他咧嘴笑了一下。
他似乎愣了一愣,随即敛下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二殿下,楚大人备下茶案,于雅阁恭候殿下。”
他的唇在那一刻几乎绷直了,眼皮一瞬间抬起来,瞳孔里闪着我看不懂的神色。
“宫宴还未开始,本殿与大臣有要事相商,你在此处候着。”
临了,走到门槛旁,顿住脚步,回眸嘱咐一句,“无事莫要乱跑,宫里不比外面。”
我抬眼盯着他看,他侧着脸,外面的光打在脸上,勾得周边轮廓莹莹的,和那日骑在马上的少年惊人的重叠。
我被眼前的绝色晃了神,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手指搭在侧腰边给他行了个礼,笑容绽到唇角,脆生生答道。
“诺!”
……
猝然的敲门声,门口陌生的脸庞……
“姑娘,二殿下传奴婢引着您去……”
那宫女姐姐的声音还在耳朵边来回地绕。
我却不记得她的面容了,只记得她引我入了那殿门,一股子的香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脑袋里开始眩晕,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朦朦胧胧地看着那宫女的面孔开始晃动,看不真切……
她轻轻摇着我的肩膀,看着几近不省人事的我,唇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
浑浑噩噩的,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可浑身绵软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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